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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西厢记》断断不是淫书,断断是妙文。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,有人说是淫书,圣叹都不与做理会。文者见之谓之文,淫者见之谓之淫耳。
十一、子弟欲看《西厢记》,须教其先看《国风》。盖《西厢记》所写事,便全是《国风》所写事。
十三、子弟读得此本《西厢记》后,必能自放异样手眼,另去读出别部奇书。遥计一二百年之后,天地间书,无有一本不似十日并出。此时则彼一切不必读、不足读、不耐读等书,亦既废尽矣!真一大快事也。然实是此本《西厢记》为始。
十六、文章最妙,是目注此处,却不便写,却去远远处发来,迤逦写得将至时,便且住,却重去远远处更端再发来,再迤逦又写到将至时,便又且住。如是更端数番,皆去远远处发来,迤逦写到将至时,即便住,更不复写出目所注处,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。《西厢记》纯是此一方法。《左传》、《史记》亦纯是此一方法。
十七、文章最妙,是先觑定阿堵一处,己却于阿堵一处之四面将笔来,左盘右旋,右盘左旋,再不放脱,却不擒住。分明如狮子滚球相似:本只是一个球,却教狮子放出通身解数,一时满棚人看狮子,眼都看花了,狮子却是并没交涉。人眼自射狮子,狮子眼自射球,盖滚者是狮子,而狮子之所以如此滚,如彼滚,实都为球也。《左传》、《史记》便纯是此一方法,《西厢记》亦纯是此一方法。
十八、文章最妙,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,便于此一刻放灵手捉住。盖于略前一刻亦不见,略后一刻便亦不见,恰恰不知何故,却于此一刻忽然觑见,若不捉住,便更寻不出。今《西厢记》若干字文,皆是作者于不知何一刻中,灵眼忽然觑见,便疾捉住,因而直传到如今。细思万千年以来,知他有何限妙文,已被觑见,却不曾捉得住,遂总付之泥牛入海,永无消息。
十九、今后任凭是绝代才子,切不可云:此本《西厢记》,我亦做得出也。便教当时作者而在,要他烧了此本,重做一本,已是不可复得;纵使当时作者,他却是天人,偏又会做得一本出来,然既是别一刻所觑见,便用别样捉住,便是别样文心,别样手法,便别是一本,不复是此本也。
二十、仆今言灵眼觑见,灵手捉住,却思人家子弟,何曾不觑见?只是不捉住。盖觑见是天付,捉住须人工也。今《西厢记》实是又会觑见,又会捉住。然子弟读时,不必又学其觑见,一味只学其捉住。圣叹深恨前此万千年,无限妙文,已是觑见,却捉不住,遂成泥牛入海,永无消息。今刻此《西厢记》遍行天下,大家一起学得捉住。仆实遥计一二百年后,世间必得平添无限妙文,真乃一大快事。
四十七、《西厢记》止写得三个人:一个是双文,一个是张生,一个是红娘。其余如夫人、如法本、如白马将军、如欢郎、如法聪、如孙飞虎、如琴童、如店小二,他俱不曾着一笔半笔写,俱是写三个人时,所忽然应用之家伙耳。
四十八、譬如文字,则双文是题目,张生是文字,红娘是文字之起承转合。有此许多起承转合,便令题目透出文字,文字透入题目也。其余如夫人等,算只是文字中间所用之乎者也等字。
四十九、譬如药,则张生是病,双文是药,红娘是药之炮制。有此许多炮制,便令药往就病,病来就药也。其余如夫人等,算只是炮制时,所用之姜醋酒蜜等物。
五十、若更仔细算时,《西厢记》亦止为写得一个人。一个人者,双文是也。若使心头无有双文,为何笔下却有《西厢记》?《西厢记》不止为写双文,止为写谁?然则《西厢记》写了双文,还要写谁?
五十一、《西厢记》止为要写此一个人,便不得不又写一个人。一个人者,红娘是也。若使不写红娘,却如何写双文?然则《西厢记》写红娘,当知正是出力写双文。
五十三、诚悟《西厢记》写红娘,止为写双文;写张生,亦止为写双文,便应悟《西厢记》决无暇写他夫人、法本、杜将军等人。
五十四、诚悟《西厢记》止是为写双文,便应悟《西厢记》决是不许写到郑恒。
五十五、《西厢记》写张生,便真是相府子弟,便真是孔门子弟,异样高才,又异样苦学;异样豪迈,又异样淳厚。相其通体自内至外,并无半点轻狂,一毫奸诈。……虽自说颠不剌的见过万千,他亦只是曾不动心。写张生直写到此田地时,须悟全不是写张生,须悟全是写双文。锦绣才子,必知其故。
五十六、《西厢记》写红娘,凡三用加意之笔。其一,于《借厢》篇中,峻拒张生。其二,于《琴心》篇中,过尊双文。其三,于《拷艳》篇中,切责夫人。一时便似周公制度,乃尽在红娘一片心地中。凛凛然,侃侃然,曾不可得而少假借者。写红娘直写到此田地时,须悟全不是写红娘,须悟全是写双文。锦绣才子,必知其故。
六十一、《西厢记》,必须扫地读之。扫地读之者,不得存一点尘于胸中也。
六十二、《西厢记》,必须焚香读之。焚香读之者致其恭敬,以期鬼神之通之也。
六十三、《西厢记》,必须对雪读之。对雪读之者,资其洁清也。
六十四、《西厢记》,必须对花读之。对花读之者,助其娟丽也。
六十五、《西厢记》,必须尽一日一夜之力,一气读之。一气读之者,总揽其起尽也。
六十六、《西厢记》,必须展半月一月之功,精切读之。精切读之者,细寻其肤寸也。
六十九、《西厢记》前半是张生文字,后半是双文文字,中间是红娘文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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