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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谓遗民,是指在易代之际,忠于先朝而耻事新朝者。大概包括两类人:一类是旧朝有官,入新朝窜迹林莽,洁身栖遁,馢然不缁者;一类指旧朝本来无官,入新朝亦埋照遗世,不为利禄所诱,如冥鸿寒松者。伯夷、叔齐当殷商亡国时,遁迹首阳,誓不食周粟,为历代遗民之祖。但遗民成为一种社会现象,遗民文学成为文学史上一道绚丽的风景,则唯南北宋、金、明四朝有之。这四朝都是亡于少数民族之手,朝代之更叠,乃是民族矛盾白热化的结果。因而四朝的遗民,首先是站在民族立场上,反抗异族统治的一批故国臣民。其次,北宋时理学开始盛行,强调士人的品节操守,忠君爱国,是品节之大者,宋末文天祥,郑思肖,明末陈子龙,顾炎武等,都把自己的出处看得很重,所以遗民又是一批风节凛然,卓然有守的义烈之士。从文学角度看,自《诗经·黍离》、屈原《离骚》开始,就开启了写丧乱诗的传统。唐代杜甫经历安史之乱,身遭乱离而心系朝廷,一饭不能忘君,又进一步张扬了《诗经》与《离骚》的精神,遗民文学,又正是这一创作传统的产物。
北宋灭亡后,入金士人有不少遁隐不仕。如元好问《中州集》提到的司马朴、滕茂实、何宏中、姚孝锡;马定国《荠堂集》提及的师友六人中,除张子羽外,其余高鵾化、王景徽、吴縯、鲜于可、香岩可道上人都是遗民;(《中州集》卷一)蔡松年《明秀集》中一些唱和对象曹浩然、梁兢、吴杰、李舜臣、赵粹文、许采等,党怀英《醇德王先生墓表》说到的王去非、王颐、吴大方、吴大年、郭弼宪、甲公绰等,亦皆北宋遗老。他们的出身各有不同,但秉忠先朝,末路同志于孤芳。有些人有作品传世。如滕茂实奉使被留,终身不归,其《临终》诗曰:“敛我不须衣,裹尸以黄幡。题作宋臣墓,篆字当深刊”,表示至死不亏臣节。何宏中靖康间曾起兵抗金,兵败被擒,放归后以黄冠终。其《述怀》诗云:“马革裹尸每恨迟,西山饿踣更何辞。姓名不到中兴历,付与皇天后土知。”自比夷、齐,亦节概耿耿。
金天兴三年(1234)国亡,遗民数亦甚多。如元好问《寄中书耶律公书》中提到的五十四人,其中有不少没有仕元,包括冯璧、王若虚、魏璠、杜仁杰等名流。《河汾诸老诗集》所载八人中,除陈庚、陈赓兄弟外,其余段克己、成己兄弟,麻革、房皓、曹之谦、张宇皆隐逸以终。另外,元好问、杨宏道、李俊民、王元粹、张本、白华、秦志安等,也都是遗民。元好问入元后的作品,有的反映人民蒙受的苦难,如《续小娘歌十首》,《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》,有的追悼友人,如《四哀诗》,有的回忆当年汴京的酬唱生活,如《九日读书山用陶诗……为韵赋十首》,寄予深沉的叹惋,更多的则是赋咏黍离,发抒浩茫的故国之思。这些作品都写得悲壮感怆,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剧效果。杨宏道从金宣宗兴定间步入诗坛之初,即由《幽怀久不写》、《荒村谣》二诗确定了他悲剧诗人的地位。嗣后终身颠沛,一直碌碌衣食,故诗歌穷愁满纸,情怀悲怆而入于凄厉。二段兄弟入元后隐居龙门山中,买田自耕,歌咏相乐。作品亦似陶诗,以闲适为宗。但平和中也有郁勃之音:“月自与人无意,人被明月催老,今古共悠悠。壮志久寥落,不寐数更筹。”(《水调歌头》)他感伤时光流驰,明月催人,势将碌碌终老,又与陶诗《读山海经》精神相通,反映出遗民的复杂心态。李俊民诗多有反映时事,哀伤亡国的内容,词则走蔡松年一路,超旷飘萧,襟怀洒落,将丧乱时局淡化为背景。
与金末相比,南宋遗民人数多,诗文作品多,影响也超过了金代。明代程敏政作《宋遗民录》十五卷,录谢翱、唐珏、汪元量、郑思肖等十一人诗作。明末清初人李长科撰《广宋遗民录》,将人数增至三百一十五人。朱明德《广宋遗民录》则又增至四百余人(后两书今已佚,此据谢正光《明遗民传记索引序》)可见南宋遗民数量之多。这些遗民可大致分作三类。一类是文天祥、谢枋得等抗元英雄,或被俘加害,或绝食以终,忠义刚正之气,动人心魄。文天祥在宋末抗元斗争中,以国家兴亡为己任,出生入死,不屈不挠,最后为国捐躯,表现了强烈的民族气节。他的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”的生死观,使后代无数义士为之折腰。谢枋得也曾起兵抗元,兵败后,变姓名,避入深山,后以卖卜为生。至元二十六年(1289)四月被福建行省参政魏天拘执到大都,拒不降,绝食死。他的诗文都以忠义气节为旨归。如《初到建宁赋诗》:“雪中松柏愈青青,扶植纲常在此行。天下岂无龚胜洁,人间不独伯夷清。义高便觉生堪舍,礼重方知死甚轻。南八男儿终不屈,皇天上帝眼分明。”用雪中松柏喻遗民品节,“义高”两句,说舍生取义的道理,与文天祥的生死观一脉相通。
一类是亡国后遁隐闲居,决无苟且之念者,如刘辰翁、汪元量、郑思肖、周密等。刘辰翁是宋末著名爱国词人,宋亡后隐居不仕。他的作品充满了对元人统治的切齿痛恨,凝聚着爱国遗民的血泪。其中有些题为送春、春感、有感、感怀的词章,都是发抒深沉的家国兴亡的慨叹。陈廷焯《白雨斋词话》评曰:“题是‘送春’,词是悲宋,曲折说来,有多少眼泪。”汪元量本是宫中御用琴师,地位卑微,却极有气节。他随妃嫔被俘北上后,流落燕京十二年,后请为道士,方得南归。在燕曾到狱中探望文天祥,勉励其死节。他的诗反映宋亡前后的历史事件和社会面貌,被称为“宋亡诗史”。郑思肖原名不详,在宋为太学上舍生,应博学宏词试。宋亡后隐居吴中,寄食僧寺,改名思肖,即思赵之意。他的诗歌多写对故国的忠贞及深挚的眷恋,“宁可枝头抱香死,何曾吹落北风中”(《画菊》),表示自己“终身只宋民”。
第二类是入元后曾经赴朝廷征召,或作过学官、教授一类文官的人,如张炎、仇远、刘瞷等。他们并不甘心屈事新朝,对故国仍十分缱绻。如张炎,乃抗金名将张俊之后,早年过着“承平故家,贵游少年”的生活,宋亡后其祖张濡被杀,家产籍没,自己牢落偃蹇,只好四处飘流,寄食于人,他一度北上大都,应“写经之役”,事成旋即南归。他的词用清空淡雅之笔,写层深幽婉之情。如《高阳台·西湖春感》写西湖暮春之景,由“苔深”、“草暗”、叶绿红稀,寄寓旧梦难寻的亡国悲感。他与周密、王沂孙等都有一些咏物之作,有的托物喻志,抒写胸中隐恨,如王沂孙《眉妩·新月》、《水龙吟·牡丹》,有些咏物词则可能与元初杨琏真迦发陵案有关。《乐府补题》收有周密、张炎、王沂孙、仇远等十四人词作,分咏龙涎香、白莲、莼、蝉、蟹等题,即隐喻其事。
明代遗民在数量上较南宋复又加多,今人谢正光撰《明遗民传记索引》,收录人数达一千八百人左右。遗民中首先值得注意的,是一些用武装斗争反抗异族占领的民族英雄,如陈子龙、夏完淳、张煌言、郑成功等。陈子龙是几社的创始人,江南既下,他在松江与夏允彝聚众起义,事败后复拟结太湖兵抗清,事泄被捕,投水自尽。他明亡后的作品“韵远思深”,如《秋日杂感十首》诗,《小重山·忆旧》、《柳梢青·春望》等词,都流露着眷念故国的悠悠情思。夏完淳是一位少年民族英雄,十四岁即随父参加抗清活动,其父兵败自杀,他又与陈子龙歃血为盟,上书鲁王,鲁王遥授中书舍人。顺治四年(1647)在家乡被捕,就义于南京。他的作品都是血泪交迸的光辉篇章。他眷恋慈母娇妻,又决心为国捐躯,“忠孝家门事,何须问此身?”(《拜辞家恭人》)反清之志至死不灭,“毅魄归来日,灵旗空际看”(《别云间》),死后仍要扫荡敌寇,澄清山河。其次是以文人学者,退隐乡里山间,草衣木食,誓不为清臣子者。张岱、归庄、顾炎武、王夫之、黄宗羲等人是其代表。张岱在明末变故时,避入剡溪山中,“鎑鎑为野人,故旧见之,如毒药猛兽,愕塞不敢接”。著《石匮书》,为亡明野史。他的诗发抒易代之悲,风格悲郁苍凉。顾炎武曾入复社,反对宦官权贵,后又参加了鲁王义师,败后游历山东两河,考察山川形势,意图恢复。晚年居华山,发愤著述。他的诗无论拟古、咏史、即景、吊祭,都围绕着抗清复明的主题。汪端《明三十家诗钞》论其诗:“凭吊沧桑,论多激楚,茹芝采蕨之志,黍离麦秀之悲,渊深朴茂,真合靖节、浣花为一手。”认为他的诗抒写遗民情怀,诗风类于陶渊明及杜甫。王夫之是清初著名哲学家,与顾炎武、黄宗羲号清初三大师。他的诗“悱恻缠绵,蒿凄怆,其耿耿孤忠,菀结不能自已之情,随处迸发流露”。(嵇元甫《王船山诗文集序》),词也很有成就。叶恭绰《广箧中词》说:“船山词言皆有物,与并时批风抹月者迥殊。”即指他用词来写故国之思,尤其是一些咏物词,往往寄慨深沉。如《蝶恋花·衰柳》,说秋柳既衰,叶叶飘零,“阵阵寒鸦飞影乱,总趁斜阳,谁肯还留恋?”以衰柳喻朱明王朝,以寒鸦喻奔附新朝的旧臣,在这貌似冷峻的刻划中,写尽了易代之际的世态炎凉。
北宋和金代的遗民和遗民文学,尚未见有专文论及。南宋则有明代程敏政《宋遗民录》十五卷(有《知不足斋丛书》本),前六卷列王炎午、谢翱、唐珏三人事迹及遗文,又附入后世为三人所作的诗文,七至十四卷录张宏毅、方凤等八人,十五卷是元顺帝佚事。此书是文学史上第一部《遗民录》,实有创体之功。台湾学者苏文婷《宋代遗民文学》是一部学术论著,分前论、后论两篇,前论探讨宋代遗民文学繁荣的原因,分论以作家为纲,论述文天祥、谢翱、郑思肖、周密等二十二人的思想、行事、文学作品。沙灵娜著《宋遗民词选注》选录刘辰翁、周密等二十九人的二百首作品。作家人有小传,词下有“说明”,交待该词本事或创作背景,对作品也做了简要评析。明亡后作《遗民录》者甚多,黄容《明遗民录》著于康熙末年,录遗民五百余人,朝鲜某氏《皇明遗民传》录七百一十六人。今人谢正光所纂《明遗民传记索引》,引书二百零八种,录遗民一千八百余人。该书人名下先列字号、乡贯,再列所见之书及卷数、页码,有笔画和四角号码两种索引,使用比较方便。作品选有清卓尔堪《明遗民诗》十六卷,作者五百余人,诗三千首。选录标准是“人与诗并重,然人更重于诗”,其人则“唯重末路”。作品“类皆孤清凛冽,幽忧激楚,如对空山积雪寒气中人”。(宋荦序)南京大学出版社新版有《明遗民录汇编》,钱仲联先生主编的《清诗纪事》,一、二两卷为遗民卷,录三百五十左右作家的有事之诗,也是近年来明遗民文学研究的重要成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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